久違了,故人
作者:蔣勳
歷史博物館展出的「南北朝隋唐石雕展」吸引了不少人去看。這一次展出的作品,大部分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藏品,我以前看過;但是,這一次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看,心情很不一樣。
隨著一百年來近代中國的外侮,這些原來根生在中國土地上的石雕,也一批一批流失到外國去了。在國外旅遊的時候,走進博物館,便常常不自主被這些離開了故土、缺手缺頭的殘破身軀吸引,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傷。
好像袁德星先生(楚戈)在一篇記錄日本的旅遊文字中談到類似的經驗,當他看到無數被砍斷的佛頭陳列在博物館中,不禁哀痛地迸出淚來,在心裏叫道:還我頭來!
我去日本的時候,每次也一定去上野那間博物館徘徊,在進門大廳的右邊,一間寬敞的室內,陳列著北魏到唐、不同地區的幾尊佛雕。我特別喜歡一件無頭的菩薩,是天龍山的作品,一腳趺跏,自在而安適,雖然沒有了頭部,卻在那從容的坐姿上顯現著凜然不可侵犯的人的尊嚴與氣度。
我常常一坐好幾小時,面對著那些破殘的身軀,彷彿是重逢了久違的故人,便相向對坐著,那離別時候,各自的辛酸與寂寞,都不堪言說,便只是靜靜流下的無言的淚水罷。
這些作品,每次初見,都要等這民族苦難的感懷平復下來,從模糊的淚光中忍住了愴痛,才能一點一滴,在那殘缺、碎裂、斑剝、傷痕累累的身軀上,重新省視:那歷經劫難、卻仍然未被損害的這民族極美的質地。
因此,過年以來,我總是禁不住要繞到歷史博物館,再看一看那些石雕,看一看他們從內心笑出來的如花的喜悅,看一看他們那趺跏而坐、沉入思惟的安詳,那廣闊而平和的面容,真是久違了。我們在匆忙與擠迫的生的煩亂中,何曾夢想生命可以這樣寬裕無盡?好像江河行走於大地,好像日月分擔著四時,那樣自在,卻又只是安份;那樣華美,卻又不過是簡樸;那樣自信而尊敬,卻原來不過是平凡與謙卑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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